《柳林風聲》:The Wind in the Willows
一場關於內在角色與治療關係的溫柔探索
初讀《柳林風聲》時,我走入一個英國鄉野童話世界,跟著鼴鼠、河鼠、蛤蟆、獾,一起在森林與河岸之間經歷四季輪轉。這本書並非像”蛤蟆去看心理師"一樣開宗明義地告訴或教導我們,這是本跟"心理諮商"或"心理學"相關的書。這本書的出生是作者為了他長年臥病在床的小兒子所編織的故事,之後他把他收集成冊,才成為今天我們所看見的柳林風聲。好玩的是,當我隨意在網上搜尋,我發現嗶哩嗶哩好像還可以找到短影片有一百多集,基本上就是演繹這本書。(我有看了第一集,好像連台詞都是完全照翻的,真是讓我大吃一驚)
總之當我以心理治療師的眼光重新閱讀這部作品時,驚訝地發現:這不只是一本寫給兒童的書,它深深描摹了人內在各種性格的交織,也勾勒了治療關係中可能出現的各種樣貌。每一位角色,都是我們內在某個部分的投射——有時是過於衝動的本我,有時是壓抑安分的自我,有時則是那個自認為是「知道一切該怎麼做」的內在聲音。
鼴鼠與河鼠:安全感、冒險與依附的交織
鼴鼠初登場的畫面,是他從地下室冒出頭來,開始探索世界。那是一種離開舒適圈的瞬間,充滿好奇與焦慮。他遇見河鼠,河鼠邀他搭船、野餐、住下來。但是當他有機會回到故居,有一股遙遠卻堅定的思念緊緊抓住他,雖然一度在河鼠的忽略中他錯過而不能回家,好在河鼠的善體人意他最後還是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地洞裡並度過一個非常溫暖的聖誕節。我覺得這跟我們身為移民者很相似,縱使我們身處不同之處,但知道哪裡是自己的根源,並且保持信念,知道這個歸屬永遠都會歡迎我、接納我、愛我,我便不會這麼迷失。
河鼠與鼴鼠的這段關係有如穩定的依附關係雛型:河鼠提供結構、節奏、陪伴,教導鼴鼠如何在外部世界中安身立命。(我在看河鼠的時候我心想:這"鼠"也真的太好了吧?居然邀請陌生人進入他最私密的地方?)然而,河鼠並非全然穩定,他在書中某些段落顯露出低落、易怒與倦怠。他也嚮往冒險,又害怕失控,對於自己是”留下來”的角色感到失落,有幾次他像是著了魔似的,差點跟著候鳥出行前往南方,那可能是他一生那麼靠近跳脫舒適圈的一次,結果被鼴鼠給拉回現實。看到這裡我不禁想:到底是要讓河鼠繼續著魔讓他去冒險完成這輩子的心願,還是拉他回現實才是對他好呢?也許沒有什麼好不好,因為故事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如果沒有這樣安排,我們不會知道後續有大家一起大戰搶回蛤蟆莊園的故事,也可能我們會聽到河鼠在南方濱海城鎮生活的故事,但這些"好壞"都無從比較。這如同治療師在陪伴他人時,也會疲憊、懷疑與退縮,但說到底,這些疲憊、懷疑與退縮都是必然過程的一部分。
特別觸動我的是那一章——鼴鼠與河鼠在冬日雪地中尋找走失的水獺小孩,途中與一隻神秘、有靈性的獸相遇。這隻獸從未明言自己是誰,卻帶著一種深層的寧靜與神聖,令人聯想到榮格所說的「自性」(Self),或是內在的整體性象徵。在心理治療中,常有類似的時刻:來談者在經歷痛苦、尋找出口的過程中,突然觸及某個深層、難以言說卻真實存在的內在經驗。它可能以夢境、身體感、象徵畫面出現,不帶教導,也不干預,但讓人短暫地感受到「我不只是我的困難」。
那樣的時刻,不是技術帶來的,而是關係與時間醞釀的禮物。
蛤蟆:衝動的自我與治療動機的真偽
蛤蟆是一個最容易讓人「想去改變他」的角色。他自大、衝動、情緒化,時而悔改,時而再度失控。他像極了那些還未準備好面對內在但又飽受其苦的人——或者說,他是我們自己在某些階段的縮影:知道自己該變,卻又反覆逃避。
他最戲劇性的段落,是被捕入獄,再以女裝逃出(而且個人感覺蛤蟆真的是感覺不太尊重女性欸…)、歷經驚險,終於回歸家園。在蛤蟆的轉變過程中,獾與朋友們陪伴他、設下規則、要求他改變。這看似是一段「介入式治療」,但也存在一種限制:當治療的焦點只落在「改變行為」而非「理解背後的心理動力」,可能只是短暫的順從。
不過雖然蛤蟆是一個貨真價實的trouble maker,不過有趣的是,我自己(不知道其他讀者)對蛤蟆並不反感,相反地感覺他還是有些可愛之處。可能那是因為,蛤蟆能最無所畏懼的當他自己,順從本心。我觀察很多來訪者他們可能都是很低自信,雖然言談中講的是"誰誰誰可能不愛我”,但換言之,最不能愛自己人卻是來訪者本身。當我們能自我接納時,會發現其實我們都是那只可愛、有點幼稚、有點讓人傷腦筋的醜蛤蟆。但是蛤蟆還是會自我約束他的穿衣品格、吃食也是有所要求,總之不能降了格調,我覺得這是他最好玩的地方。蛤蟆需要的,也許不是更多責備與引導,而是一位真正理解他內在空虛與渴望的陪伴者。這提醒我:心理治療若只追求行為改變,便容易忽略人內在的情感歷程。真正的轉化,是當人被看見他的渴望、恐懼與傷痕,而不是被「調整」成他人期待的模樣。
獾:作為理性與控制的象徵,或是一種權威性的治療原型?
我曾對獾這個角色感到矛盾。他像是老大哥,或根據書裡某些描述,為一個"慈父"角色。他穩重、寡言,住在森林深處,對外人保有距離。鼴鼠曾嚮往與他交朋友,河鼠卻多次含糊其詞地閃避,彷彿在暗示「不是什麼人都能見他」。這讓我想起某些來談者對心理師的想像:心理師是否也是那位住在森林深處、只在特定條件下才會「現身」的人?我們是否有時在無意間強化了「被專業篩選」、「要夠好才能被接納」的氛圍?
獾在故事中確實有強大的保護者形象。當蛤蟆陷入自我毀滅式的冒險與監禁困境時,是獾帶著大家策畫行動、收復家園。他的果斷與務實令人安心,但同時,也隱含了一種「我知道你應該怎麼做」的治療姿態,甚至有比較粗暴的手段、軟禁、把蛤蟆帶進吸菸室PUA?(可憐的蛤蟆看到那個房間都已經有創傷症候群了)。他看似無私,卻也容易帶著權威性與控制感,不太容許不同意見。他並不善於與人協商情緒,更多時候是命令與安排。
前面提到我滿喜歡蛤蟆這個角色,獾可能是我最不喜歡的角色。因為我會想"他到底是因為年紀比較長有較多見識才有資歷?還是他真的能夠提供什麼具體支持才敢講話這麼大聲?”但當我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我突然覺得這很諷刺。因為假使我們說蛤蟆是來訪者,獾是心理治療師的話,那我其實可能也沒那麼喜歡我現在在做的某些事情? 不過再次回歸"接納",不管我喜不喜歡或有沒有足夠得自我認同,這都提醒我在治療專業工作中,當我們以「幫助者」自居時,那個自我是否也會在無意中壓過來談者的聲音?我們是否在提供結構與支持的同時,也保留了足夠的空間讓來談者經驗自己的選擇、錯誤與學習?
結語:心理治療,如同一場森林中的漫步
閱讀《柳林風聲》,像是在閱讀一場療癒性的象徵之旅。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點點鼴鼠的膽怯、一點河鼠的穩重、一點蛤蟆的衝動,也可能藏著那個強勢又保護性的獾。這些角色彼此互動、影響、碰撞,像是一場關於內在多重聲音的協商過程,也像是一段心理治療中真實會出現的關係經驗。
心理治療並不是讓某一種聲音勝出,而是讓這些聲音能夠被聽見、理解,並找到各自的定位。正如河岸與森林彼此交界、四季更迭,我們也在療癒的過程中,不斷調整、嘗試與學習,在關係與孤獨之間找到自己的節奏與位置。
或許,這就是這本書如此令人動容的地方——它不急著教導你什麼,而是靜靜陪你走一段內在的河岸小路,看你如何與心中的動物們對話,並與他們一起成長。